安州有座“羌王城”
■赵兴武
在绵阳市安州区桑枣镇之罗浮山上,陡峭的石壁和巨大的石块将山顶包围起来,构成一个周长数千米的天然城堡。在面向桑枣方向的缺口上,竖着一块石碑,上刻“羌王城”三个大字。在今人的眼里,安州区属于汉族聚居区,为什么会有一座羌王城?难道这一带还会有羌族?
▲罗浮山“羌王城”兴建的旅游景区
经查古代文献,安州境域历史上确实是羌族聚居区。清代《绵州志》中就有记载,说两千多年前安县辖区“属汶山郡地”,是“古羌地”。清代的《石泉县志》也肯定安县曾经是羌族聚居区。该志在记述历史上羌族的分布时称:氐羌“散居于松潘、威、叠、龙安、二泉之间”。这里所说的“松潘、威、叠”,指的是今松潘、汶川、茂县叠溪,均属阿坝州,至今仍是羌族聚居区。“二泉”,指的是两个带“泉”字的县名,即石泉与神泉二县,石泉县即今北川县,神泉县设在今安州区塔水;“龙安”,指龙安县,县城在今北川永安。所谓“龙安、二泉”,大致包括今北川县和安州区。这一区域历史上曾经同属一个行政区,时间长达两百多年:年北宋朝廷在今北川禹里设置的石泉军,其管辖范围即包括石泉、龙安、神泉三县;年,入主四川的蒙古统治者将石泉军升级为安州,任然管辖这三县。这种政区设置,除了地理位置相邻,很可能也考虑了居民的民族构成。据专家说,当初将石泉军升级为安州,即含有安抚羌人、安定羌地之意。
▲一百多年前的禹里古镇(传教士玛丽·爱丽丝·汤普森于清朝末年拍摄)。年南宋朝廷在此设置石泉军,年石泉军升级为安州,北川、安县境域同属石泉军、安州管辖的时间长达年
设置安州之后一百多年,元朝灭亡,新建立的明朝政府于年将安州降为安县。与安州相比,安县管辖范围少了石泉县,其居民中仍有很多被视为羌族。嘉靖年间四川巡抚张时彻在《安县迁城碑记》中,就明确地肯定了这个事实。嘉靖年间,北川的白草羌大规模聚众滋事,以致“遐迩震动”。年年底,张时彻受嘉靖皇帝指派,亲自率领官军前去平定动乱。官军开赴石泉(北川)途中,曾在安县县城临时驻扎。这里给张时彻留下的印象是:“安界在氐羌,左右前后犬牙错入,固虎狼之林、虺蛇之窟也。”意思是说,安县地处氐羌地界,前后左右都有氐羌错杂居住,称得上是虎狼啸聚的山林、毒蛇盘踞的巢穴。将安县境内的羌族家园为“虎狼之林、虺蛇之窟”,这类带有歧视性的语言,张时彻也用来形容北川羌族聚居地,他在题为《平番善后事宜》的奏章中,就将北川的“白草番地”称为“虎狼之穴”。在张时彻的眼里,凡是“氐羌”都属于“异类”,是需要官方严加防范的对象。年平定白草之后,张时彻率军回程时再次在安县县城驻扎,出于防御氐羌的需要,他当时还作出了重新选址在安昌另建县城的决定。
▲永安新貌(邓军航拍)
张时彻在《安县迁城碑记》中记述的是搬迁县城的事情,所以只说到当时县城周围有很多羌人定居,按照常理,在安县其他地方,特别是大山之中,羌族的人口也一定不会少。明代官军在安县境内构筑了大量军事城堡,就有弹压本土羌人的用意。据正德《四川志》记载,从安县与石泉县交界的曲山关至绵竹县城,共建有军事城堡十几个,其分布和驻军情况如下:
“曲山关20里至擂鼓坪堡(时属安县),民快人;25里至后庄堡,官兵51人;10里至安县,兵快90人;10里至香溪堡,官兵50人;10里至小坝关,官兵快人。至此又分二路:一路20里至叠溪,官兵50人;一路20里至西溪堡,10里至灵鹫堡,各老人民快51人;20里至雎水关,官兵快人;10里至枧槽堡,官兵人;10里至绵堰堡,官老兵快人;15里至马尾河堡,老人民快89人;10里至白水河堡,10里至龙莽堡,各老人民快51人;10里至绵竹县。”
当时北川境内也修建了大量城堡,基本上控制了茂州和石泉到安绵方向的通道。在这种情况下,官军还在安县境内密集修建城堡,很大程度是针对当地人的。到了清代,地方文献没有关于安县境内羌族的记载,但有个叫朱樟的诗人于康熙年间到江油县当知县,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得出了江油县“地含氐羌”的印象,他将这些“氐羌”称为“龙州蛮”,还在其诗作中记录了他们的生活习俗(“羌俗”)。安县不仅和江油县相邻,地理环境也相近,其居民的民族构成应该差不多,清代肯定还有尚未完全汉化的羌人。
虽然明清时期安县境内有不少羌人,但他们中却没有出现过称雄一方的强人,也就不大可能会有所谓“羌王”了。从旧志的记载看,明代倒是有人曾经在罗浮山一带称雄,但他们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茂州的羌人。据清代《安县志》记载,明朝正德年间,茂州羌人曾南下安县,在罗浮山一带驻扎十余年,嘉靖年间才被松潘总兵何卿赶走。清代《石泉县志》记载得更加具体,说当时到安县一带活动的是茂州的“土官”:“正德二年(),茂州静州土官节贵、节孝合番众劫安、绵等地。”该志还记述了其活动细节:“节贵、节孝父子纠合陇木头土舍日支及本寨羌番细书、的靴、西勒等,由茅香坪、神溪、土门、桃坪后山小路突出雎水关,径达安、绵二县关堡扎营,烧毁民房,劫掠不可胜计。”
▲罗浮山“羌王城”景区的雕塑
上文所说的“茂州静州”,和现在的“绵阳市江油市”一样,并不是并列关系,明代的静州只是茂州所属的一个区域。旧志称节贵、节孝为“土官”,但明代朝廷在茂州所设的土司中并无节贵、节孝之名,可能仅仅是当地的头人。虽然如此,他们的号召力却十分了得。就在攻占安县、绵竹一带官军城堡之后10年,即年,他们又聚合“陇东十二寨,远连青片、板舍、白草坝、白若、罗打鼓等寨生熟番数千人”,对北川境内的坝底堡发起了三次围攻。其中一次还用木头制作出像装甲车一样的巨大柜子,人躲在下面抵近掏挖城墙,差点把坝底堡的城墙挖塌。守将何卿率军民殊死抵抗,才保住了城堡。
▲罗浮山“羌王城”景区的城门
旧志上说,节贵、节孝父子于年“突出雎水关,径达安、绵二县关堡扎营”。所谓关堡,指的是官军修建的城堡,雎水关就是其中之一。从雎水关往安昌方向,还有灵鹫堡、西溪堡、小坝关、香溪堡,从雎水关往绵竹方向,有枧槽堡、绵堰堡、马尾河堡、白水河堡、龙莽堡等,驻守这些城堡的总兵力近两千人。敢于向官军发起挑战并在其所建的城堡中扎营,就可见节贵父子的胆量和实力了。
与官军众多城堡一样,罗浮山也地处大山边沿,但因为那里水源有限,官军没有在此修建过城堡。节贵父子选择在山下的官军城堡扎营,很可能将罗浮山的天然城堡当作贮存财物的地方,或抵御官军袭击的临时驻地。节贵父子本是静州的头人,在羌寨中很有影响,也称得上是“羌王”了。后人将他们曾经驻扎过的天然城堡称为“羌王城”,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了。
·延伸阅读
01
“静州”:曾经影响北川历史进程的古羌部落
静州本是宋代茂州所属的一个羁縻州,位置在今茂县县城附近。现在茂县县城东面有个村子,一直沿用了静州这个名字,叫静州村。虽然静州是一个不大的地方,却对北川羌族的历史发展进程产生过重要影响。北川(石泉)作为县级行政区,一直属茂州方面管辖。到了北宋后期,才被划归绵州管辖。这种行政隶属关系的调整,就与静州有关。据《宋史》记载,今茂县县城是茂州首府,也是羌区的政治中心,但直到宋代也没有修建城墙,只在州城四周埋插一些木桩作成的栅栏来保障安全。周围的羌人时常趁夜晚潜进城内抢掠居民的财物。年,长期受到滋扰的城内居民聚集州府衙门,请求修筑城墙。知州范百常答应了居民的请求,并开始筹备实施。此时,城外的羌人以修筑城墙侵占了他们的土地为由进行阻挠,被范百常击退。随后他们又聚集相邻的静州、时州等地的羌人再次对茂州城展开围攻。
▲位于茂县县城东面的静州村,沿用了古静州的名字
当时交通不便,对外联络极其困难。面对羌人的围攻,范百常一面固守,一面命人在木片上写上军情,丢进岷江向下游告急。木片顺流而下,很快就将茂州危急的信息传送到都江堰,再传递到成都。不久,绵州奉命派兵增援,绵州都监王庆、崔昭用、刘陆和左侍禁张义等皆战死茂州,仍不能平息动乱。朝廷又派王中正率陕西军增援。援兵进入恭州、宕州,虽然取得一些战果,但终因难以通过静州地界,无法抵达茂州城。王中正未能平息茂州动乱,却对北川一带的地理民情有所了解,于是向朝廷建议说:
从石泉南至绵州和西至茂州的路程都差不多,在石泉至绵州之间,还设有一个名为都巡检的机构,万一形势危急,还可有个依靠。因此,不如把茂州所属的石泉县改由绵州管辖。这样做,还可以堵塞茂州与石泉的道路,减少两地的联系,孤立石泉的羌族。
宋王朝本来在民族地区无所作为,于是采纳了王中正的建议,在第二年,即年将石泉县改由绵州管辖。关于石泉县由茂州改属绵州一事,南宋时期的《皇朝郡县志》也作了类似的记载:
茂州北面有陇东路通往绵州,全都被蛮夷占据。宋神宗时,静州夷攻打茂州,阻断了陇东路,使石泉县孤立于茂州之外。朝廷派遣军队平定后,从茂州分割出石泉改隶于绵州,堵塞陇东路,使石泉不再与茂州相通。
上述两种记载都肯定了一个基本事实:静州等地少数民族攻打茂州,阻断了石泉与茂州之间的通道陇东路。为了防止茂州方面的动乱漫延到石泉,以至影响到川西北平原的安全,宋王朝决定将石泉县改由绵州管辖。这样既可以堵截茂州一带的少数民族顺陇东路进入石泉,又有利于巩固石泉这个防御少数民族的前哨阵地。
宋代的绵州已被视为汉族聚居区,宋王朝把石泉县由茂州改由绵州管辖,标志着石泉(北川)作为县一级建制,从此划入了“汉区”的范围。虽然这一重大调整主要是出于军事防御方面的考虑,但却对北川羌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石泉县划归绵州以后,至今已经多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习惯了把北川当作“汉区”,而淡忘了北川从公元前年设置汶山郡开始直至年,均属茂州方面管辖的历史(时间长达年)。
石泉县隶属关系的调整,还影响了安县的建置变迁。石泉县改由绵州管辖之后41年,即北宋政和七年(),包括静州在内的羌人“复反茂州”。成都知府周焘遣兵马钤辖张永铎等击之,诸将畏懦不敢进,皆被罢黜。鉴于石泉乃羌人南下成都平原的必经之地,知县张上行建议升石泉为军,“以重其权”,加强石泉的防御地位。蜀帅孙羲叟随即上奏朝廷,称“石泉为邑,介绵、茂之间,道里阔远,缓急不相应,非有兵扼其冲要不足以捍外患”。是年,宋王朝在今北川禹里设了置石泉军。石泉军除辖石泉县之外,还将同属绵州的龙安、神泉二县隶之。自此,石泉与安县辖区同属一个行政区(石泉军、安州),时间长达年(-)。蒙古人入主四川后,又升石泉军为安州,安州之名由此得来,并沿用至今。
02
为防“氐羌”,四川巡抚将安县县城迁往安昌
上文所提到的《安县迁城碑记》,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这篇碑记不仅反映了明代安县境内有羌族存在,还如实记载了安县搬迁县城的决策过程。
▲清代《绵州志》中收录的《安县迁城碑记》书页。碑记记载了年巡抚张时彻决定将安县县城由永安搬迁至安昌的决策过程
据旧志记载:明洪武七年(),将安州降为安县,就把县城从今永安镇之向阳村迁到了安昌。清代以来的《安县志》都持这种说法,并一直沿用到现在。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永安镇之向阳村自东晋永和三年()置晋兴县起,一直是县城所在地;南宋宝祐三年(5)起,又先后成为石泉军和安州治地。这里作为县城的时间长达一千多年,作为石泉军和安州的治地也有一百多年,为什么安州降级为安县的时候,就把治地迁走了呢?清代的《绵州志》《安县志》等旧志均收录了明代四川巡抚张时彻所写的《安县迁城碑记》,详细记述了安县搬迁县城的决策过程。仔细阅读这篇碑文,才发现上述沿用了几百年的说法是错误的。
▲永安镇向阳村。自公元年设置晋兴县起到年,今永安镇向阳村一直是县城所在地,时间长达年。在此期间,于5年成为石泉军治地,年升级为安州治地,作为“军”和“州”政府驻地的时间长达年
《安县迁城碑记》是四川巡抚张时彻亲率官军“平定白草番乱”之后,于年在安县县城临时驻扎时撰写的。碑文记述了当时搬迁县城的原因和新城选址过程,是当事人留下的最真实的历史记录。碑文描述了张时彻亲眼所见的安县县城:
“虎山矗矗干云霄者以千仞,而城压其下。其左则江水所泄,泼泼而东,无汇流也。”
大意是:等到走近一看,眼前陡峭的山崖壁立千仞,直冲云霄,而县城就像是被压在山下。其左有河水向东奔泻,没有支流汇入。从这段话所说的地理环境看,年张时彻所看到的安县县城,并未像清代以来的志书所说的于年就搬迁到了安昌,而是仍然在永安镇向阳村。
▲安县古县城—永安镇向阳村对面是陡峭的山崖,符合张时彻在《安县迁城碑记》中对安县县城地理环境的描述:“虎山矗矗干云霄者以千仞,而城压其下。”
▲张时彻说当时安县县城“其左则江水所泄,泼泼而东,无汇流也”指的就是永安镇之向阳村,这里有苏宝河流过,河右岸就是安县古县城所在地
把安县县城搬走,是张时彻作出的决定。这位四川省的一把手出兵北川前、得胜回程后两次在安县县城驻扎,对安县来说,是请求上级解决困难的难得机会。于是,知县李鼎和当地的“父老”、“诸生”(县学的读书人),轮番前去求见,反映各自的愿望,无非是希望维修城墙、翻新教育设施之类。张时彻听了大家的意见后回答说:
“尔令与父老诸生之言,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他也。安界在氐羌,左右前后犬牙错入,固虎狼之林、虺蛇之窟也,由是捍焉,而卑隘崩啮,则非始意矣。即如乙己之变,番遂破石泉。或以偏师缀曲山关,长驱而下,安之城庸足捍乎?而附郭之民醢为鱼肉,城之内又足收保之耶?无安则县之左右不得安枕而卧矣。噫,是可虞也已!”
大意是说:你这县令和父老、诸生所说的话,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县位于氐羌地界,前后左右都有氐羌错杂居住,称得上是虎狼啸聚的山林、毒蛇盘踞的巢穴,而用来捍卫县城的简陋防御设施也已崩塌损坏。举例说,乙己()出现动乱时,白草羌攻破了石泉县城,他们如果以偏师出击曲山关,继而长驱而下,凭借安县的城防能够抵御吗?如果不能保证县城的安全,周围的百姓只有任其宰割无法安枕了。这才是最需要考虑的。张时彻与安县各界人士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他刚从平定白草的前线回来,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降低氐羌对县城的威胁,所以他最终作出了远超知县、父老及诸生想象的重大决定:将县城搬迁到更有利于军事防御的地方去。
在征求众人选址意见时,张时彻手下有个叫陈乙的将军说,城东面有块空旷的地方,现在只有野猪盘桓,不知道是否合适。张时彻带领大家前去查看:
“余至而景望焉,左右翊卫,腹背有屏,四山蜿蜒,状若生蛇,而西北一溪,纡徐廻互过宫而南,循山而东之,又北绕于宫,淙淙出山峡,始沛然而东。然其东也,山又直拥而南,而路与溪,仅如窦焉,望之不见,盖堪輿家所谓藏风聚气之所也。”
大意说:我到那里一看,只见左右有大山护卫,前后有自然屏障,四周山峰像一条条巨蛇连绵蜿蜒。西北有溪水缓慢流过,又折而向南,然后顺着山势转而向东;又有一溪水从北绕流,水声淙淙,出了峡口,才急速地向东而去。然而东面的山,却又迫使河水改向南流,道路和溪水,从如窦的峡口通过,消失在远方。这里可真称得上是风水大师所说的藏风聚气之地了!《安县迁城碑记》这段对自然环境的描述,分明说的就是安昌了。张时彻称赞这里是龙脉宝地(“藏风聚气之所”),大家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县城新址确定后,张时彻随即指定知县李鼎负责具体搬迁事宜。
从《安县迁城碑记》所作的叙述看,决定安县县城搬迁的时间是在张时彻平定白草之后,即年。但张时彻在碑文后面只标出了年、月、日几个字,却没有写出具体数字,大概是留待安县的官员们錾刻石碑时再填写上去。不知道后来完成县城搬迁后是否刻了碑,几部旧志中收录的碑文都没有补上具体年月。不管什么时候完成的搬迁工程,有一点可以肯定,安县迁城的时间不会早于作出决定的时间,即年。
▲从永安方向眺望安昌北门。这里两山夹峙,一水中流,对防御永安方向的威胁极为有利
(完)
(转自:嗨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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