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之上,一架山岭的传奇(报告文学)

青泥村一角冉创昌

青泥岭冉创昌

左玉丽王占东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唐天宝元年(年),李白送友人王炎自长安入蜀,写下了千古绝唱《蜀道难》。

他以浪漫主义的激情,变幻莫测的笔法,展开奇伟想象,以山川之险言蜀道之难,艺术地再现了古蜀道沿途的山峰之高、绝壁之险、通行之难,刻画出一幅重山叠岭、奇峰险壑、飞流惊湍、奇丽峭拔的山水图卷。

在长安,李白结识了贺知章。贺知章读了《蜀道难》后,连连赞叹:“子谪仙人也!”

李白“诗仙”的美名,由此而来,千古流传。随之不胫而走、声名远扬的,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还有那“百步九折”的青泥岭。

秦岭山脉,群山连绵,山峰高耸,横亘于关中平原与四川盆地之间。《史记》中描述,“秦岭天下之大阻也”。

为了打通南北之路,古代先辈们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用极其简陋的工具,开凿出多条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孔道。

广义上的古蜀道,包括全国各地通往蜀地之道及蜀地内的道路,其中北路大关中区域(包括甘肃天水)与四川盆地之间的通行道路最为集中。由秦入蜀,从东到西分别为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祁山道;由陇入蜀,有三国时期的阴平道。

狭义上的古蜀道,特指唐都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至蜀中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的官道。

而李白所吟诵的“蜀道”,指的是陈仓道。

“陈仓道从殷商时即已通蜀,秦以前称故道,汉代称陈仓道和嘉陵道。”在徽县博物馆“通衢丰邑”展厅里,站在沙盘前,随着馆长曹鹏雁长达3小时的娓娓讲述,蜀道从数千年以前走来,在我们的脑海中慢慢地清晰、立体、鲜活起来。

陈仓道最崎岖、最险要的路段,在甘肃境内,是以青泥岭为中心区域的青泥道。

作为秦岭山脉的支脉,位于徽县县城东南的青泥岭,把陈仓道分为南北两段,青泥道在陈仓道南段。

青泥岭因山高路险多泥泞而得名。《徽县志》记载:“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青泥岭。”明代《郡国志》记载:“青泥岭……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名青泥。”

这奇险的山岭,方圆几十平方公里,险道百里,悬崖万仞,多云密雨,泥泞难行。诗人们把青泥岭的高峻和崎岖难行形容得淋漓尽致。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这是李白的感慨。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杜甫这样写道。

柳宗元在《兴州江运记》中,描述了青泥道上“崖谷峻隘,若蹈利刃。深泥积水,血流栈道。粮藁填谷,马牛物故。运夫毕力,守卒延颈其可哀”的艰险实况。

诗人们的描写并非夸张。年,曹鹏雁曾对青泥古道进行探查,沿途险象环生,其过程之惊险,令他刻骨铭心。他在笔记中这样写道:“我独自沿殿华山青泥河谷溯流而上,再次进行了探险。这道早已荒废,已全然找不见旧路踪迹。河谷内激流轰鸣、大石磊磊、荆棘丛生。山谷左侧多为悬崖,绝无通行的可能,山谷右侧由牛羊踏出的小径不时被激流、巨石、荆棘阻断。穿行于谷间,随时就得跳越深涧巨石,猫身钻狼牙刺丛。满坡的森林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黑漆漆的树丛之内,乌梢大蛇挡于道中,见人直往脚下扑来,剧毒的竹叶青蛇挂在树梢晃荡,倍感阴森恐怖。”

如今,青泥古道除了小部分路段外,大部分已经湮没在山岭荒野中。但它的原始风貌,却长远地保留在历代诗文中,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徽县县城东南20多公里的一座山脉,奇峰突起,其状似“巾”,其色如铁,给人一种“碧嶂插遥天”的巍峨。

《徽县志》记载:“……东南四十里巾子山,其山巅望之形似巾子,故名。其色如铁,又名铁山。唐谓之青泥,宋始称铁山。陡壁直上五六里至其巅,俯瞰城郭。”

《徽县新志》的描述更加详细:“青泥岭在兴州长举北,西北接溪,山东即今通路,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陷泥淖,故曰青泥岭。东南四十里巾子山,其山巅望之形似巾子,故名。其色如铁,又名铁山。唐谓之青泥,宋始称铁山。”

“那就是海拔米的青泥岭主峰——铁山。”在徽县县城南约9公里的大河店镇青泥村村口,遥指着直冲云霄的青泥岭主峰,徽县文体局原副局长许占虎介绍。为了对这段古蜀道有一个直观全面的感受,潜心研究蜀道文化30多年的许占虎专程带着我们实地探访青泥岭。

从地理的角度看,青泥岭北锁秦陇,南控巴蜀,是古代秦陇入蜀的必经之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嘉陵江切山而出的一处峭壁下,两排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孔眼闪现眼前,隔着不远,一段栈道架设在山壁之侧,成为山崖与碧水之间一道别样风景。

许占虎说:“那是嘉陵江双龙崖古栈道遗址,栈道是后来修复的。经考证,这是汉代蜀道上的阁道遗址。我们所看到的孔眼,边长46厘米,正方形,是用来搭建栈道木桩的阁道孔。这种栈道,是在悬崖峭壁的险要位置凿孔支架,铺上木板建成的通道,可以行军,也可以运输粮草辎重。”

穿越历史风云,这山水之间曾经战旗猎猎、马嘶镝鸣的战场画卷,在我们面前渐次铺陈开来。

公元前年8月,刘邦采用韩信计策,派樊哙、周勃率领一万余人前去修复褒斜栈道,造成欲由此道返回关中的假象。自己则暗中率主力由陈仓道向北穿越秦岭,出散关,攻占陈仓。然后以陈仓为桥头堡,“还定三秦”。

这便是“三十六计”第八计“暗度陈仓”的来历。自此,也有了成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刘邦就是从铁山东侧的嘉陵江畔暗度陈仓的。”许占虎说。

三国时期,蜀道一直是魏蜀两国相争的主战场。诸葛亮五次北伐,前四次都是取道陈仓道。为了解决运输难题,他还发明了木牛流马。但终因国力所限,留下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千古遗恨。

作为战略要岭,青泥岭在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征战。仙人关之战,当数其中最为惨烈悲壮、令人荡气回肠的一场战争。

仙人关别称虞关,位于铁山西南麓、嘉陵江北岸,为陕甘两省入川的咽喉,有“蜀门”之称,是蜀口要隘。

南宋绍兴四年(公元年)2月,金军统帅完颜兀术亲率10万铁骑,向仙人关杀来,意欲占领蜀川,进而沿长江东下入主中原。

仙人关守将吴玠、吴璘兄弟率将士3万余人,凭借这里的有利地形,大破金兀术,取得仙人关大捷,创下中国古代战史上以弱克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陆游在《晚登子城》中赞曰:“老吴将军独护蜀,坐使井络无搀枪。”

昔日的战场,鼓角争鸣已然远去,而作为古蜀道上的要冲,青泥岭以其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军事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蜀道北段的几条道路中,从长安到汉中,陈仓道最迂回漫长,青泥岭又泥淖难行,为什么偏偏利用率最高呢?

“陈仓道相对宽阔平坦,所经之处,村落星布,更适合大量人员和物资的运输;青泥岭下是富饶的徽成盆地,物产丰富,是陕甘川三地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可以较好地保障行旅的补给和安全;陈仓道在徽县与通往天水的祁山道相接,将陕甘川三地连成一片。”许占虎告诉我们,徽县有一首民谣,“青泥岭,烂泥滩,脚夫运夫泪涟涟;出了石家峡,笑得夸嗒嗒”,说的便是当旅人走过青泥岭后进入徽成盆地后,视野中一马平川,徽州城近在眼前,自然如释重负,展露笑颜。

《徽县交通志》记载,翻越青泥岭的陈仓道,在徽县境内60余华里,历史上马帮驮队、脚夫运夫络绎不绝。

坐落在青泥岭主峰铁山脚下的青泥村,作为古蜀道上重要的驿站——青泥驿所在地,曾经是行旅们翻越铁山前进行修整的最后一站。在青泥村的一面墙上,一幅《青泥古驿图》生动地展现了当年这里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商贾云集、人欢马嘶的景象。

汉代对陈仓道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整治,并设置了陈仓、故道、河池、沮县、沔阳5个县级行政单位,勾勒出陈仓道的主干线,陈仓道的基本格局已经形成。

自汉以降,历代对徽县境内的青泥道都进行过维修管护,在古道沿线遗留下多处官方与民间记载修路的碑刻。

出青泥村向南,山坡上一条宽度不足一米、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阶小路若隐若现,蜿蜒伸向茂密的杂草树木深处。

“从这里就开始了翻越青泥岭的行程。”许占虎带我们来到山道旁的一处石崖下,这里静静矗立着两块石碑,碑额上分别刻着《远通吴楚》《修路碑记》。这是清嘉庆十六年(年),青泥村附近百姓为整修青泥古道所立的纪念碑。碑身略有残损,碑文记载了青泥古道自明代以来的通行路线、险易程度及当地百姓自发维修青泥道的情况,其中有些字已难以辨认:“徽县至虞关之通道也,自石家峡至杏树崖二十余里,路皆崔嵬,险阻可畏。自明以来,虽崎岖如故,往来负载莫不寒心。但功力浩大,难以举动。己巳秋,四方左右奋发起念,同心协力,悉内一旦成功,爰立二碑,以示不朽云。捐资人,首领……嘉庆十六年四月吉日。”

我们继续寻觅着湮没在历史尘烟中的古道前行。

在辛家吊沟村村北的石崖上,有一处摩崖石刻,因其横额上刻有“玄天神路”四字,被称为“玄天神路”碑,又名“新刊修路碑记”。这是明万历二十九年(公元年)民间修路所立。碑文记载:“上自青泥岭,下至青泥河,土路坍塌,顽石阻隔,往来奔走不便,人人所忧虑者。今众等集乡约会,各施资财粮石,发心修理道路。”

北宋至和元年(年),为避开青泥岭之险,利州路转运使李虞卿倡议改道新修白水路。李虞卿与知兴安军刘拱、权知长举县事良友、顺政县令商应祥、河池县令王令图发动数县军民,修成自河池驿(今甘肃省徽县银杏村)至兴州长举驿(今陕西省略阳县白水江镇长丰村)的道路51里。

位于甘肃徽县大河店乡瓦泉村白水峡的摩崖石刻《新修白水路记》,详细记述了白水路和青泥古道的开修及变迁:白水路修通后,减省大量人手、马、粮食;沿途增加阁楼栈道间及邮亭、营房等间。从这一减一增的对比中可以看出,新修白水路工程之艰难浩大以及当时的青泥道上往来车马、行人之密集。

白水路把原通行于青泥岭上的青泥道改由青泥岭西侧的白水峡通行,路程减少33里,青泥驿遂被废弃,但青泥古道青泥岭段并没有完全废弃。《宋会要辑稿》记载:“景德二年(年)九月四日,诏兴州青泥旧路依旧置馆驿并驿兵、递辅等。其新开白水路亦任商旅往来。先是,屡有言新路便近。亦有言青泥驿虽远一驿,然经久难于改易者。故下诏俱存之。”也就是说,自景德年后,青泥古道与白水新路并存,同时发挥着官道交通作用。

“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前,青泥道仍然是青泥岭上许多村民前往徽县县城的必经山路。20世纪80年代前后,沿水阳乡泰山村通往青泥店子村的盘山公路与虞关通往铁山的盘山公路修通,这条历史上的古道才被新的道路代替。随着宝成铁路、陕川公路开通,徽县与略阳之间徽白公路通行,青泥古道的历史使命才最终宣告结束。”曹鹏雁说。

然而,关于这条古道的记忆并不会消失。明代成化三年“虞关修路摩崖碑记”、明代万历十六年“白水石路记”摩崖石刻、明代虞关八渡沟修路摩崖、清代“大河店修路碑”……众多散落在青泥古道之间的碑刻,不仅仅述说着一次次历经千辛万苦的奋力开拓,更折射出中国人镌刻在骨骼中、流淌在血脉里的排除万难、战天斗地、坚韧不拔、不屈不挠、不畏艰险、吃苦耐劳的昂扬精神和意志风貌。

在青泥村村民广场上,两座人物雕塑格外醒目:一人举着酒杯仰望青天,一人手握毛笔注视苍穹,那是李白、杜甫的雕像。

李白、杜甫与青泥岭,都有着不解之缘。

有人说,李白是走过蜀道的。如果没有亲自走一趟、亲眼看一看,“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这么传神的诗句,怎么能写得出来?

有人说,李白没有走过蜀道。作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以他的学养、才情和想象力,他的创作并不一定需要身临其境。何况,他的另一首诗《送友人入蜀》:“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开头第一句就是,听说蜀道之上,路况崎岖,不大好走啊。他只是“听说”,并没有真的走过啊。

李白究竟走没走过蜀道、翻没翻过青泥岭,并没有史料记载,人们莫衷一是,至今也没有定论。但是,李白“诗仙”的美誉终究源于《蜀道难》,青泥岭也因《蜀道难》而广为人知。

杜甫则行走过这里的山岭,穿行过这里的峡谷,攀登过这里的栈道,完成了一次蜀道的实地丈量,并用他精细的工笔留下诗歌的考察记录,为我们客观生动地描绘出了一条变幻多样的蜀道。

徽县栗川乡元观峡黑鸟潭有一块大青石,潭边石崖上凿刻着“宛在中央,少陵钓台”八个大字。

传说杜甫当年曾在这块石头上垂钓。

那是至德元年(公元年),在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旅居了4个月的杜甫,应同谷邑(今甘肃省成县)“佳主人”的书信邀请,携全家于当年深秋来到同谷。孰料期望落空,只好在城南飞龙峡口凤凰台草堂客居,以拾橡栗、挖野菜度日。

同年十二月初,杜甫举家慕名前往想象中“充肠多薯芋,崖蜜亦易求”的栗亭(今甘肃省徽县栗川乡)。然而,深冬已至,寒风劲吹,雪幕茫茫,就连野菜野果都找不到了。

杜甫一家再一次艰难上路,翻山越岭,向南沿徽县境内的木皮古道攀越了木皮岭,转登青泥古道,到达略阳县境,再向南渡嘉陵江到达成都。

诗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写,留下了许多佳作。他在《泥功山》中写道:“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后来,北宋名臣赵入蜀经过青泥岭,写下《过青泥岭》一诗,评论杜甫“老杜休夸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青泥岭上青云路,二十年来七往还”。

虽然青泥古道艰险重重,但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思绪纷飞,诗兴勃发,将青泥岭的雄奇、险峻、秀丽化为纸上的风云。唐、宋、元、明、清历代以来的文人学士,为青泥道、青泥岭留下了余篇诗词歌赋,这些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历经悠悠岁月,让这架山岭拥有了历久弥新的文化底色。

驻足青泥岭下的虞关古渡,耳畔江风吹拂,远远传来一声鸣笛。

蓦然回首,一列火车穿山越岭,呼啸而过,将惊鸿一瞥留给山间的栈道遗迹、山脚的嘉陵江水。

历史与现实,古风与新景,天堑与通途,在这里一次次鲜活交融。

进入新时代,十天高速、兰渝铁路、陇南机场等立体化的交通网络,让昔日的“青泥何盘盘”,化作千里陇蜀一日还。

青泥岭的传奇,直出浮云间,展开新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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