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先森
01
公元年，唐朝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大家都知道的，唐玄宗李隆基在这一年登基了，在他的领导下大唐帝国达到了全盛，史称“开元盛世”。
二是大家都不知道的，在河南巩县（今巩义市）的一户姓杜人家降生了一个孩子，取字“子美”，单名一个“甫”字。
杜甫故里景区
别看历史上的杜甫穷困潦倒，但他的出身还不错。他的曾爷爷当过县长，爷爷是唐初颇有名气的诗人，爸爸在山东当过武装部长，祖上三代都会写诗。
所以说，“诗圣”杜甫简直就是为诗而生，小小年纪就有大人的思想，出口成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杜甫从小到大都是一枚妥妥的文青，参加过舞蹈家公孙大娘的舞会，看过大画家吴道子的展览会，听过歌唱家李龟年的音乐会……有诗为证：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19岁那年，杜甫开始了自己的gapyear，就是在江湖上自助游，逢人就递上自己的代表作，为将来步入官场攒人气。
电视剧《大唐诗圣》
游荡了好几年，杜甫第一次进京赶考，结果呢？浪久了，书本知识都忘了。
洞房花烛夜，隔壁；金榜题名时，落第。
他心想，没关系，我还年轻，有的是资本。于是开始第二次自助游。
来到山东，他还特意爬了一趟泰山，写出了一篇绝世猛文《望岳》。毕竟年少气盛，才会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么狂傲的句子。
这可能是杜甫一生中最摇滚的日子了，因为不久的将来，他就被现实生活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一个“爱哭鬼”。
35岁之前，杜甫不但还没学会爱哭，而且是做梦都能笑醒那种，因为他遇见了自己的“真爱”。
02
有些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33岁那年，杜甫在洛阳遇见了自己的爱豆，44岁的李白。
此时的李白虽然已经被唐玄宗弃用，但毕竟在文坛、政界、武林、隐士圈和黑社会都有一定名气，宛若一个有文化还会武功的韦小宝。
此时的杜甫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北漂青年，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没有官职，也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一个怀才不遇的理想青年，和一个借酒消愁的油腻中年，一见如故，很快成为一对好基友，河南、山东一带都留下了他俩结伴旅游的脚印。
分开的那些日子，杜甫经常发朋友圈表达对李白的思慕之情。
只有你这样放荡不羁的酒鬼，才是我心中的英雄：
《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你是我的Superstar，是唯一的神话：
《饮中八仙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白天起风时想里，入夜时脑海中还是你：
《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梦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春天来了想你，冬天到了也想你：
《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冬日有怀李白》：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的梦里全是你：
《梦李白·其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梦李白·其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杜甫对李白赤裸裸的爱，在这首《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里达到了高潮：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意思是，真想念那些跟你白天手拉手逛街，晚上盖一床被子睡觉的日子啊。
画面太美，自行脑补……
可以说，杜甫就是李白的小迷弟，李太白全球粉丝后援会的会长。
杜甫给李白写了那么多诗，但李白写给杜甫的也就两首。
李白是盛唐明星，偶像包袱毕竟太重了。不仅对杜甫高冷，他们的性格也不尽相同。一个是理想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
李白一生好游历，忽悠杜甫跟他一起访名山、寻仙人、炼仙丹，最后一件正经事也没干成。
后来杜甫终于醒悟，不干了。
李白：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杜甫：你喜欢大海，我爱过你。
爱那么短，遗忘却那么长。
公元年，李白上了永王李璘的贼船，锒铛入狱，人人喊打喊杀。杜甫站出来为李白打call：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那么多人都要杀李白，只有我老杜怜惜他是个人才！”
5年后，李白溘然病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是在那年，杜甫写了一首能概括李白一生的诗，其中有一句流传千古：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03
话说与李白“分手”之后，杜甫回归现实，在京城过着租廉价房，一边吃泡面一边备考的日子。
毕竟他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只是，他的仕途之路实在倒霉透顶，连连躺枪。
那年唐玄宗诏天下英才进京考试，杜甫信心满满参加，结果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对皇帝谎称“野无遗贤”，意思是说大唐的人才都在朝堂了，民间已经没有人才了。
这场一人也没有录取的高考，号称“史上最大考场闹剧”。杜甫冤啊，流下了无奈的眼泪。
时光匆匆，此路不通。杜甫也现实了，改走后门，到处投赠干谒诗，也就是自荐信。
当年大唐很流行这套，杜甫之前，就有孟浩然在考试前给张九龄写“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干谒的模范代表人物。
杜甫也到处去抱权贵的大腿，各种华丽丽的文章把这些人的马屁拍了一个遍，可到头来一点好处也没捞着。
他认清了物欲的现实世界，欲哭无泪，偶尔也会叹一句“人间不值得”。
不惑之年，杜甫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机会：唐玄宗搞三大祭祀盛典，他连忙献上三篇《大礼赋》，把玄宗看得很高兴，就让他去集贤院等候分配。
杜甫到了集贤院才发现，李林甫已经在那等他了……
再次阴沟里翻船，杜甫只能暗地里痛骂：李林甫，我劝你善良！
43岁那年，杜甫被授予了一个小文秘的村官，虽然已是穷困潦倒，但文人的清高还在，用一句“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拒绝了这个安慰奖。
后来上级领导又给他换了一个兵器库管理员的官。杜甫心想，再不接活全家人就要吃土了。
杜工部
管理员没当几天，“安史之乱”爆发，李隆基和杨大美人的好日子到头了。
战乱中最可怜的是杜甫这些小老百姓，他冒险回到家中，刚进家门就听见老婆哭哭啼啼，原来竟然是小儿子饿死了……
杜甫泣不成声，在悲恸中写下了宏篇巨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这篇长文里，当玄宗还沉浸在浮华美梦里，忧国忧民的杜甫已经敏锐地嗅到了大唐的腐朽气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从那以后，杜甫开始了艰辛的“史诗”之路，作品里尽是人间的苦难和哭声。
04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杜甫的倒霉还在继续。
安史之乱第二年，大唐的新任CEO、太子李亨即位，史称唐肃宗。
新朝廷人才紧缺，想必是个机会，杜甫立马前去投奔。
走霉运的人，出门都能踩到狗屎。半路上，杜甫不巧被安禄山的兵马逮了个正着，押往长安当劳改犯。
来到长安，眼前的萧条景象让杜甫惊呆了，老泪纵横中他写下了初中生最熟悉的一首五言律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春望》
国亡了，山河哭了，花鸟哭了，我也哭了。
战争催人愁，愁到老杜我秃了头，簪子插不住了都。
富大龙版杜甫
安史之乱第三年，大将郭子仪收复长安，唐肃宗班师回朝。
46岁的杜甫同志，从劳改所“越狱”到皇宫，在肃宗那讨了一个小小的八品左拾遗，就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文秘。
杜甫心想，官是小了点，但至少还能参与政事。
每次朝堂例会，觉悟最低的杜甫发言最为积极。有一个叫房琯的被肃宗贬了，杜甫像当年支援李白一样站出来为房琯说话。
肃宗怒了：你一个小小的拾遗，居然敢为他求情，我连你也一块贬了！
王劲松版唐肃宗
48岁，杜甫被贬到基层，看到战乱中民不聊生的社会景象，潸然泪下，写下了传唱千古的“三吏”、“三别”（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安吏》；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节选《石壕吏》
这首《石壕吏》是多么悲惨的故事啊，在当时也只有杜甫敢这么写。
放在今天，杜甫更像是一个深度调查记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揭露社会现实，纪录时代风云。
这也是为什么，他被称为“诗史”的原因。
05
47岁那年，杜甫终于厌倦了污浊的官场，他不干了，辗转来到成都，成为当时文化界非常流行的一名“蜀漂”。
在好友严武等人的资助下，他在溪边建了一栋“别墅”，世称“杜甫草堂”（浣花草堂）。
杜甫草堂
那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越来越佛系了，没事就泡上一杯枸杞茶，望着窗外发呆，一口气写了N首“七言绝句”，比如这首人人都会吟的：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绝句》
有朋自远方来，就端上自己种的花生、自家酿的白酒，叫上隔壁大爷一醉方休：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客至》
春天夜里喜提小雨一场，在杜甫那里也能很文艺：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节选《春夜喜雨》
下春雨是小资，刮秋风可就没那么诗意了。
一场阴风袭来，给杜甫的茅屋剃了个光头，他在彻夜难眠中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千多年前的杜甫，跟现在的我们一样缺房，他心里不断呐喊着一句话：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获取暴利的！
杜甫草堂
在草堂的那些年，是杜甫一生中创作最为高产的时期。尽管期间有出来当过一段时间的官，但这位“深度调查记者”终究不适合官场。
老来“一事无成”，杜甫也常常在诗歌中透露着一股自嘲的辛酸。
比如这句：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我老杜这一生啊，就像一只漂泊不定的老鸟。”
再比如这句：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当年的同窗好友，如今大部分混的都不错，一个个开着宝马提着LV的，只有我老杜至今还骑着共享单车，押金还要不回。”
人生暮年，杜甫再次登高望远。
与30年前登泰山不同的是，他已经没有勇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了，而是写下了这首凄凄惨惨、传说中最好的七律诗《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几年后一次风雨交加中，杜甫在一条小船上病逝，终年59岁。
一代诗圣，就这样结束了倒霉不断、穷困潦倒的一生。
没有玫瑰花的葬礼，没有挽联没有哀悼，只有萧萧的落木和滚滚的长江水。
06
年，大学者梁启超在清华大学做了一场演讲，题目叫“情圣杜甫”。他说，杜甫是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论抒情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就连杜甫自己也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写句诗如果不能打动人，死了我也不罢休。
杜甫的“抒情”，最精妙莫过于一个“哭”字。或者说，杜甫就是一个伤春悲秋、动不动就哭的忧郁诗人。
战国时期的“最美文青”宋玉就是一个伤春悲秋的典范，可杜甫比宋玉还要忧伤：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咏怀古迹·其二》
杜甫的忧伤跟“45度角仰望天空”不同，他是忧民忧国，每当情到深处，不知觉热泪盈眶。
现代人的思维里，哭是懦弱的表现。但杜甫不这么认为，国破家亡，百年多病，知交零落，壮志难酬，人生四大悲我全遇上了，我哭怎么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富大龙版杜甫
那么，杜甫究竟有多爱哭？
他的笔下处处都是哭声：涕零、吞声、呜咽、哀嚎，人哭鬼哭，兵哭民哭，老哭少哭……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想到玄宗和杨贵妃悲惨命运时他老泪纵横：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听到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时他喜极而泣：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登上岳阳楼看到北方的烽火时他的眼泪又下来了：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他不光自己哭，他笔下的人物都在哭：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表面上说是诸葛亮在哭，其实是他自己为诸葛亮而哭：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的“哭声”，在这首《兵车行》里达到了高潮：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兵车行
从杜甫的哭声里，我们听到的全是人生的心酸和世间的疾苦。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战争和苦难倒也成就了杜甫这个同忧国忧民的伟大人道主义者。
07
别看今天的杜甫被推上圣坛，但生前他并没有什么名气。他死后四十多年，才被一个叫元稹的人给捧红了。
元稹是谁？跟白居易齐名，都是新乐府的元老级人物。即使你不知道他，但一定晓得他那句情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次偶然中，元稹受到杜甫后辈的邀请，为杜甫撰写了一篇墓志铭，他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简单翻译一下：杜甫是《诗经》和《离骚》之后的第三人，历史上有很多大文豪，但他们跟杜甫比起来都弱爆了。
经过元稹的“正名”，杜甫彻底火了，连唐文宗都成了他的粉丝，经常在宴会上吟咏他的诗。
韩愈说：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陆游说：
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
闻一多说：
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鲁迅说：
杜甫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
……
这么多的评价，或许艾青的那句诗最适合概括“情圣”杜甫的一生：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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